芭蕉书屋
133.5×66cm
纸本设色
无年款
首都博物保藏
光绪二十八年(壬寅一九〇二),我四十岁。四月初四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,这是咱们的第三子,取名良琨,号子如。
我在四十岁从前,没有出过远门,来来往往,都在湘潭邻近各地。并且到了一地,也不过稍稍逗留,少则十天半月,至多三五个月。得到一点润笔的钱,就拿回家去,赡养老亲,育婴妻子。我不期望发什么财,只图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,于愿已足;并不作远游之想。那年秋天,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,从西安来信,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,知道我是靠作画刻印的润资度日的,就把束储和盘缠,都汇寄给我。郭葆生也在西安,怕我不肯去,寄了一封长信来说:
不管作诗作文,或作画刻印,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。作画尤应多游历,实地调查,方能得其间之真理。古人云“得江山之助”,即此意也。作画但知描摹前人名作,或画册画谱之类,已落下乘,倘复仅凭耳食,随意装点,则不得要领,更见其百无一是矣。兄能常作远游,视野既宽广,心境亦舒展,辅以颖敏之天分,深邃之学力,其所造就,将无涯淡,较之株守家园,故步自封者,诚不行以道里计也。关中夙号天险,山川雄奇,收之笔底,定多创作。兄仰事俯蓄,固知惮于旅寄,然为画境进益起见,西安之行,殊不行少,尚望提前命驾,毋劳踌躇!
我经他们这样催促,就和爸爸妈妈商议好了,于十月初,别了春君,启航北上。
那时,水陆交通,很不便利利,翻山越岭,走得非常之慢,我却趁此时机,添了不少画料。每当看到美妙景象,我就画上一幅。到此境地,才理解前人的画谱,造意布局,和山的皴法,都不是没有根据的。我在半途,画了许多,最满意的有两幅。一幅是路过洞庭湖,画的是《洞庭看日图》。一幅是快到西安之时,画的是《灞桥风雪图》。我都列入《借山吟馆图》卷之内。
我到西安,已是十二月中旬了,见着午诒,又会到了葆生,张仲飏也在西安,还知道了长沙人徐崇立。无双跟我学画,倒也举一反三,前进很快,我门下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弟子,觉得很快乐,就刻了一方印章“无双从游”,作为留念。我同几位朋友,暇时常去旅游西安邻近名胜,全部碑林、雁塔岐、牛首山、牛情池等汗多名述,都游遍了。在快要春节的时分,午诒介绍我去见陝西臬台樊樊山山,樊山名增祥,号云门,胡北恩施人,是其时的名士,又是南北出名的大待人。我刻了几方印章,带了去,想送给他。到了臬台衙门,由于没有递“门包”,门上不给我通报,白跑了一趟。午诒跟樊山说了,才见着了面。樊山送了我五十两银子,作为刻印的润资,又替我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:“常用名印,每字三金,石广以汉尺为度,石大照加。石小二分,字若黍粒,每字十金。”是他亲笔写好了交给我的。
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,看见臬台这样的看得起我,就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。张仲飏也对我说,时机不行错失,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道,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。我认为一个人要是自私自利,见缝就钻,就算钻出了名堂,这个人的人品,也可想而知了。因而,仲飏劝我活跃营谋,我反而劝他改邪归正。仲飏这样一个热衷功名的人,当然不会受我劝的,但是像我这样一个淡于功利的人,当然也不会听他话的。我和他,从此就有点小小隔膜,他的心里话,也就不跟我说了。
华山图
26cm×24cm
绢本设色
1903年
辽宁省博物保藏
光绪二十九年(癸卯一九〇三),我四十一岁。在西安住了三个来月,夏午诒要进京追求差事,调省江西,邀我同行。樊樊山告知我:他五月中也要进京,慈禧太后喜爱绘画,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,给太后代笔,吃的是六品俸,他能够在太后面前引荐我,或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。我笑着说:“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,叫我去当内廷供奉,怎样能行呢?我没有其他计划,只想卖卖画,刻刻印章,凭着这一双劳累的手,积储得三二千两银子,带回家去,够我终身吃喝,也就称心如意了。”夏午诒说:“京城里遍地是银子,有身手的人,俯拾即是,三二千两银子,算得了什么!濒生当了内廷供奉,在外头照旧能够卖画刻印,还怕不行你终身吃喝吗?”我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,不便利接口,只好相对无言了。
三月初,我伴随午诒一家,启航进京。路过华阴县,登上了万岁楼,面临华山,看个尽兴。一路桃花,长达数十里,风光之美,真是生平所仅见。到晚晌,我点上了灯,在灯下画了一幅《华山图》。华山山势陡立,看去真像刀削相同。渡了黄河,在弘农涧当地,远看嵩山,另是一种奇景。我向旅馆中借了一张小桌子,在涧边画了一幅《嵩山图》。这图同《华山图》,我都收在《借山图》卷内了。在漳河岸边,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,如同是很润滑的,我想取了来,磨磨刻字刀,却对错常相宜。拾起来细心一看,却是块汉砖,铜雀台的遗物,无意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,真是喜不自禁。惋惜十多年后,在家园的兵乱中,给土匪抢去了。
我进了京城,住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。每天教无双学画以外,应了朋友的介绍,卖画刻印章。空闲时分,常去逛琉璃厂,看看古董字画。也到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。知道了湘潭同乡张翊六,号贡吾;衡阳人曾熙,号农髯;江西人李瑞筌,号筠庵。其他还有不少的新知故交,常在一同游宴。但是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,我是不肯和他们挨近的。记住我初知道曾农髯时,误解他是个势利人,叮咛午诒家的门房,待他来时,说我有病,不能会客。他来过几回,都没见着。一次他又来了,不待通报,直闯进来,连声说:“我现已进来你还能不见我吗?”我无法再躲,只得延见。农髯是个精致的饱学之士,后来跟我交得很好,最初是我错看了他,真实抱愧备至。三月三十日那天,午诒同杨度等建议,在陶然亭饯春,到了不少的诗人,我画了一幅《陶然亭饯春图》。杨度,号皙子,湘潭同乡,也是湘绮师的学生。
到了五月,传闻樊山已从西安起程,我怕他来京今后,引荐我去当内廷供奉,少不得要添出许多费事。我向午诒说:“离家半年多,牵挂得很,计划出京回家去了。”午诒藏着我我坚决要走。他说:“已然留你不得,我也只好随你的便!我想,给你捐个县丞,指省江西,你到南昌去替补,好不好呢?县丞虽是微秩,究属是朝廷的命官,慢慢地磨上了资历,将来署个县缺,是并不难的。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,替你打点打点,多少总有点照顾。”我说:“我哪里会当官,你的盛意,我只好心领算了。我假如真的到官场里去混,那我简直是受罪了!”午诒看我毅力并无犹疑,知道我是决不会干的,也就不再牵强,把捐县丞的钱送了给我。我拿了这些钱,连同在西安北京卖画刻印章的润资,总共有了二千多两银子,可算是不虚此行了。
我在北京临行之时,买了点京里的特产,准备回家后送送亲朋。又在李玉田笔铺,定制了画笔六十支,每支上面,顺次刻着号码,自榜首号起,至第六十号止,刻的字是:白石先生画笔第几号。其时有人说,不应自称先生,这样的刻笔,难免傲慢。实则早年金冬心就自己称过先生,我摹仿着他,有何不行呢?樊樊山在我出京后不久,也到了京城,传闻我已走了,对夏午诒说:“齐山人志行很高,性格却有点孤僻啊!”
我出京后,从天津坐海轮,过黑水洋,到上海,再坐江轮,转汉口,回到家园,已是六月炎天了。我从壬寅年四十建议至己酉年四十七岁止,这八年中,出过远门五次,是我生平可留念的五出五归。这次远游西安、北京,绕道天津、上海回家,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一出一归,也便是我出门远游的榜首次。那时,同我合资典租梅公祠祭田的那位朋友,想要退田,和我商议,我在带回家的二千多两银子中,提出四百八十两给了他,今后梅公祠的房子和祭田,统都归我承典了。我回乡今后,仍和旧日师友常相晤叙,作画吟诗刻印章,是每天的日课。
至交有恩
印章
北京画院藏
光绪三十年(甲辰一九〇四),我四十二岁。春间,王湘绮师约我和张仲飏同游南昌。过九江,游了庐山。到了南昌,住在湘绮师的寓中,咱们常去游滕王阁、百花洲等名胜。铜匠身世的曾招吉,那时在南昌制作空运大气球,传闻他实验了几回,都掉到水里去了,人都作为笑谈,他仍是专心一志地研讨。他也是湘绮师的学生,和铁匠身世的张仲飏,木匠身世的我,同称“王门三匠”。他们二人的学识,或许比我高超些,但是性格可不与我相同。仲飏也是新从陕西回来,他是一个热心当官的人,喜爱高谈阔论,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,表明他的抱负不凡。招吉往常日子都穿戴官靴,走起路来,迈着鸭子似的八字方步,表明他是一个会作文章的读书人。南昌是江西省会,大官儿不算很少,钦佩湘绮师的盛名,时常来登门拜访。仲飏和招吉,依傍教师的体面,斡旋其间,倒也知道了许多阔人。我却怕和他们打着交道,看见他们来了,就躲在一边,避不碰头,并不出去招待。所以他们知道我的很少。
七夕那天,湘绮师在寓所,召集咱们一同喝酒,并赐食石榴。席间,湘绮师说:“南昌自从曾文正公去后,文风停顿了良久,今天是七夕良辰,不行无诗,咱们来联句吧!”他就自己首唱了两句:“地灵胜江汇,星聚及秋期。”咱们三个人听了,都没有联上,咱们相互看看,觉得很不体面。好在湘绮师是知道咱们内幕的,看咱们谁都联不上,也就算了。我在夏间,曾把我所刻的印章拓本,呈给湘绮师评阅,并请他作篇序文。就在那天晚上,湘绮师把作成的序文给我。文内有几句话说:“白石草衣,起于造士,画品琴德,俱入名域,尤精词讼非知交不妄应。朋座密谈时,有生客至,辄逡巡避去,有高世之志,而恂恂如不能言。”这虽是他白叟家溢美之言,太夸奖了我,但所说我的脾气,确是一点不假,真能够算是我的知音了。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,我才回到了家园。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二出二归。想起七夕在南昌联句之事,觉得作诗这一门,倘不多读点书,打好根基,真实不是简单的事。虽然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,怎样能够自称为诗人了呢?因而,就把借山吟馆的“吟”字删去,我的书室,只名为借山馆了。
借山图之十四(滕王阁)
30×48cm
纸本设色
1910年
北京画院藏
光绪三十一年(乙巳一九〇五),我四十三岁。在黎薇荪家里,见到赵之谦的《二金蝶堂印谱》,借了来,用朱笔钩出,倒和本来一点没有走样。从此,我刻印章,就摹仿赵捣叔的一体了。我作画,本是画写意的,到了西安今后,逐渐改用大写意笔法。从前我写字,是学何子贞的,在北京遇到了李筠庵,跟他学写魏碑,他叫我临《爨龙颜碑》,我一贯写到现在。人家说我出了两次远门,作画写字刻印章,都变了样啦,这确是我改动风格的一个大纽带。
七月中旬,汪颂年约我游桂林。颂年名诒书,长沙人,翰林身世,现任广西提学使。广西的山水,是全国闻名的,我就欣但是往。进了广西境内,公然奇峰峻岭,眼花缭乱。画山水,到了广西,才算开了视野啦!仅仅桂林的气候,倏忽多变,冷暖冷暖,捉摸不定,出去旅游,有必要把棉夹单三类衣服,带个完全,才干敷衍气候的改变。我作过一首诗:
广西时分不相侔,自打衣包作小游。
一日扁舟过阳朔,南风轻葛冬风裘。
并不是过甚其词。
我在桂林,卖画刻印为生。樊樊山在西安给我定的刻印润格,我借势他的台甫,把润格挂了出去,生意竟然很好。那时,宝庆人蔡锷,号松坡,新从日本回国,在桂林兴办巡警书院。看我赋闲无事,托人来说:“巡警书院的学生,每当周日放假,常到外边去捣乱,想请您在周日那天,去教学生们作画,每月送薪资三十两银子。”我说:“学生在外边会捣乱,在里头也会捣乱,如果闹出轰教员的事,把我轰了出来,颜面何存,仍是不去的好。”三十两银子请个教员,在那时是很丰盛的薪资,况且一个月只教四天的课,这是再优惠没有的了。我峻拒不就,人都认为我是个怪人。松坡又有意自己跟我学画,我也婉辞谢绝。
有一天在朋友那里,遇到一位和尚,自称姓张,名中正,人都称他为张和尚。我看他举动不甚正常,说话也多可疑,问他从哪里来,往何处去,他都含糊其辞,没曾说出一个准当地,仅仅闪烁其词地“唔”了几声,我也不便利多问了。他还托我画过四条屏,送了我二十块银元。我计划回家的时分,他知道了,特别跑来对我说:“你哪天走?我准备骑着马,送你出城去!”这位和尚,待友却是很周到的。到了民国初年,报纸上常有黄克强的姓名,是人人知道的。朋友问我:“你知道黄克强先生吗?”我说:“不知道。”又问我:“你总见过他?”我说:“萍水相逢。”朋友笑着说:“你在桂林遇到的张和尚,既不姓张,又不是和尚,便是黄先生。”我才茅塞顿开,但是我和黄先生一直没曾再见过。
光绪三十二年(丙午一九〇六),我四十四岁。在桂林过了年,计划要回家,画了一幅《独秀山图》,作为此游的留念,我把这图也收入《借山图》卷里去。许多朋友,知道我要走了,都藏着我不放,我说回家去看看再来。正想启航的时分,忽接我父亲来信,说是四弟纯培,和我的长子良元,参军到了广东,由于他们叔侄两人年青,没曾出过远门,家里很不定心,叫我赶快去寻找。我也觉得事出遽然,就告别众友,取道梧州,到了广州,住在祗园寺庙内。探得他们跟了郭葆生,到钦州去了。本来现任两广总督袁海现,也是湘潭人,跟葆生是亲属。葆生是个替补道,指省广东不久,就放了钦廉兵备道。钦廉是钦州、廉州两个当地,道台是驻在钦州的。纯培和良元,是葆生叫去的,他们怕家里不放远行,瞒了人,偷偷地到了广东。我打听到确讯,仓促忙忙地赶了一千多里的水陆旅程,到子钦州。葆生笑着说:“我叫他们叔侄来到这儿,连你这位齐山人也请到了!”我说:“我是找他们来的,既已见到,家里也就定心了。”
葆生本也会画几笔花鸟,留我住了几个月,叫他的如夫人跟我学画。他是一个好名的人,自己画得虽不太好,却很喜爱挥毫,官场中本没有真实的对错,由于他官衔不小,求他画的人倒也不少。我到了今后,葆生如同有了一个得力的辅佐,应付画件,就叫我代为捉刀。我在他那里,代他画了许多,他知道我是靠卖画为生的,送了我一笔润资。他搜罗的许多名画,像八大山人、徐青藤、金冬心等真迹,都给我描摹了一遍,我也得益不浅。到了秋天,我跟葆生订了后约,单独回到家园。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三出三归。
我回家后不久,周之美师傅于九月二十一日死了。我听得这个音讯,心里伤心得很。回想最初跟我师傅学艺的时分,师傅视我如子,把他雕花的绝技,全套教给了我。班师后,我虽常去看他,只因比年在外奔走,相见的日子,并不甚多。不料此次远游归来,竟成长别。师傅又没有后裔,身后苍凉,令人酸鼻。我到他家去哭奠了一场,又做了一篇《大匠墓志》去悼念他。凭我这一点菲薄的意思,怎能酬谢我师傅最初待我的恩惠呢?
那时,我因梅公祠的房子和祠堂的祭田,典期届满,另在余霞峰山脚下、茶恩寺茹家冲当地,买了一所寒酸房子和二十亩水田。茹家冲在白石铺的南面,相隔二十来里。西北到晓霞山,也不过三十来里。东面是枫树坳,坳上有大枫树百十来棵,都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。西北是老坝,又叫老溪,是条小河,岸的两头,古松许多。咱们房子的前面和周围,各有一口水井,井边种了不少的竹子,房前的井,名叫墨井。这一带在四山围抱之中,风光很是美丽。
我把寒酸的房子,翻盖一新,取名为寄萍堂。堂内造一书室,取名为八砚楼,名虽为楼,并非高楼,我远游时得来的八块砚石,置在室中,所以题了此名。这座房子,是我画了图样盖的,前后窗户,安上了从上海带回来的细铁丝纱,我把它称作“碧纱橱”。朋友们都说:轩畅爽快,款式既特别,又符合有用。安置稳当,于十一月二十日,我同春君带着儿女们,从梅公祠故居,搬到了茹家冲新宅。我从前住的,只能说是借山,此时置地盖房,才可算是买山了。
十二月初七日,大儿媳生了个男孩,这是我的长孙,取名秉灵,叫喊近衡。因他生在搬进新宅不到一月,故又取号移孙。邻居们看我新修了住所,又添了一个孙子,都来恭喜说:“人兴财旺!”我的心境,确比前几年舒展得多了。
光绪三十三年(丁未一九〇七),我四十五岁。上年在钦州,与郭葆生告别,订约本年再去。过了年,我就启航了。坐轿到广西梧州,再坐轮船,转海道而往。到了钦州,葆生依旧叫我教他如夫人学画,兼给葆生代笔。住不多久,伴随葆生到了肇庆。游鼎湖山,观飞泉潭。泉流像泼银河似的,倾注而下,声音像打雷相同震人耳膜。我在潭的底下,站立了良久,一阵阵娟秀之气,令人神爽。又往高要县,游端溪,谒包公祠。端溪是出产砚石闻名的,但市上出售的都是新货,反不如北京琉璃厂古董铺内,常有老坑珍品出售。俗谚所谓“出处不如聚处”,这话是不错的。钦州辖界,跟越南接壤,那年边远地方不靖,兵备道是要派兵去巡查的。我趁此时机,随军抵达东兴。这东兴在北仑河北岸,对面是越南的芒街,过了铁桥,到了北仑河南岸,旅游越南山水。野蕉数百株,映得满天都成碧色。我画了一张《绿天过客图》,收入《借山图》卷之内。
回到钦州,正值荔枝上市,沿路我看了田里的荔枝树,结着累累的荔枝,倒也非常美观,从此我把荔枝也入了我的画了。曾有人拿了许多荔枝来,换了我的画去,这倒可算是一桩精致的事。还有一位歌女,我捧过她的场,她常常剥了荔枝肉给我吃。我作了一首纪事诗:
客里钦州旧梦痴,南门河上雨丝丝。
此生再过应无分,纤手教侬剥荔枝。
钦州郊外,有所天边亭,我每次登亭游眺,总难免有点游子之思。到了冬月,我就向葆生告辞,启航回乡,到家已是腊鼓频催的时节了。这是五出五归中的四出四归。
孤寂之道
印章
北京画院藏
光绪三十四年(戊申一九〇八),我四十六岁。罗醒吾在广东提学使衙门任事,叫我到广州去玩玩。我于二月间到了广州,本想小住几天,转道往钦州,醒吾劝我多留些时,我就在广州住下,仍以卖画刻印为生。那时广州人看画,喜的是“四王”一派,我的画法,他们不很了解,求我画的人很少。只有刻印,他们却非常夸奖我的刀法,我的润格挂了出去,求我刻印的人,每天总有十来起。因而卖艺生计,亦不落寞。醒吾参加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,在广州做隐秘革命作业。他跟我同是龙山诗社七子之一,素日处得很好,互相无话不谈。此番在广州碰头,他悄悄地把革命党的内容,和他作业的情况,具体无遗地告知了我,并要我帮他做点事,替他们传递文件。我想,这倒不是棘手的事,只须机警地不露漏洞,不会产生什么问题,当下也就答允了。从此,革命党的隐秘文件,需求传递,醒吾都交我去处理。我是假借卖画的名义,把文件夹杂在画件之内,传递得非常保险。好在这样的传递,每月并没有多少次,所以一直没露痕迹。秋间,我父亲来信叫我回去,我在家住了没有多久,父亲叫我往钦州接我四弟和我长子回家,又启航到了广东。
宣统元年(己酉一九〇九),我四十七岁。在广州过了年,正月到钦州,葆生留我住过了夏天,我才带着我四弟和我长子,经广州往香港。到了香港,换乘海轮,直达上海。住了几天,正值中秋佳节,我想游山赏月,却是很有意思,就携同纯培和良元,坐火车往姑苏,天快黑了,乘夜去游虎丘。恰巧那天晚上,天空阴沉沉的,一点月光都没有,大为败兴。那时姑苏街头,专有人牵着马待雇的,咱们雇了三匹马,骑着去。我骑的是一匹瘦马,走到山塘桥,不知怎的,马遽然受了惊,幸而收缰得快,没有出了乱子。第二天,咱们到了南京。我想去见李梅庵,他往上海去了,没有见着。梅庵名瑞清,是筠庵的哥哥,是其时的一位有名书法家。我刻了几方印章,留在他家,准备他回来送给他。在南京,仓促逛了几处名胜,就坐江轮西行。路过江西小姑山,在轮中画了一幅《小姑山图》,收入我的《借山图》卷之内。九月,回到了家。这是我五出五归末一次回来。
借山图之四 洞庭君山
30×48cm
纸本设色
1910年
宣统二年(庚戌一九一〇),我四十八岁。沁园师新近曾说过“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”,我这几年,路虽走了不少,书却读得不多。回家今后,自觉书根柢太差,天天读些古文诗词,想从根基方面,用点苦功。有时和旧日诗友,分韵斗诗,刻烛联吟,往往一字未妥,修改一再,不肯苟且。还把游历得来的山水画稿,重画了一遍,编成《借山图》卷,总共画了五十二幅。其间三十幅,为友人借去未还,现在只存了二十二幅。空闲的时分,在山沟屋角之间,和房外菜圃的四边,种了各种果树,又在邻近池塘之内,养了些鱼虾。当我栽树莳花,挑菜掘笋,和养鱼时,儿孙辈都随我一同操作,倒也心旷神怡。朋友胡廉石把他自己住在石门邻近的风光,请王仲言拟了二十四个标题,叫我画《石门二十四景图》。我精心构思,换了几回稿,费了三个多月的时刻,才把它画成。廉石和仲言,都说我远游归来,画的境地,比从前扩展得多了。
黎薇荪自从四川辞官归来,在岳麓山下,新造了一所别墅,取名听叶庵,叫我去玩。我到了长沙,住在通泰街胡石庵的家里。王仲言在石庵家坐馆,沁园师的长令郎仙甫,也在省会。薇荪那时是湖南高级书院的监督,高级书院是湖南全省最高的学府,在岳麓书院的原址,张仲飏在里头当教务长,都是熟人。我同薇荪、仲飏和胡石庵、王仲言、胡仙甫等,游山吟诗,有时又刻印作画,非常欢乐。我刻印的刀法,有了改变,把汉印的格式,融会到赵捣叔一体之内,薇荪说我古拙耐人寻味。茶陵州的谭氏兄弟,十年前听了丁拔贡的话,把我刻的印章都磨平了,其时我的体面,真有点下不去。现在他们懂得些刻印的门径,知道了丁拔贡的话并不行靠,因而,把早年要刻的保藏印记,又请我去补刻了。一起,湘绮师也叫我刻了几方印章。省会里的人,登时哄传起来,求我刻印的人,接连不断,我从前有过一句诗:“姓名人识鬓成丝。”人情世态,便是这样的势利啊!
借山图(十五)
纸本设色
30×48cm
1910年
北京画院藏
宣统三年(辛亥一九一一),我四十九岁。春二月,传闻湘绮师来到长沙,住营盘街。我进省去访他,并面恳给我祖母做墓志铭。这篇铭文,后来由我自己着手刻石。谭组安约我到荷花池上,给他们祖先画像。他的四弟组庚,于前年八月故去,也叫我画了一幅遗像。我用细笔在纱衣里边,画出袍褂的团龙斑纹,并在地毯的右角,画上一方“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”小印,这是我近年来给人画像的记识。
清明后二日,湘绮师借瞿子玖家里的超览楼,召集友人饮宴,看樱花海棠。写信给我说:“借瞿协揆楼,约文人二三同集,请翩然一到!”我接信后就去了。到的人,除了瞿氏父子,尚有嘉兴人金甸臣、茶陵人谭祖平等。瞿子玖名鸿机,当过协办大学士、军机大臣。他的小儿子宣颖,号兑之,也是湘绮师的学生,那时还不到二十岁。瞿子玖作了一首樱花歌七古,湘绮师作了四首七律,金、谭也都作了诗。我不便利推托,只好献丑,过了很多日子,才补作了一首看海棠的七言绝句。诗道:
往事平泉梦一场,师恩深处最难忘。
三公楼上文人酒,带醉扶栏看海棠。
当日湘绮师在席间对我说:“濒生这几年,脚印半全国,良久没给同村夫作画了,今天的聚会,能够画一幅《超览楼禊集图》啦!”我说:“教师的叮咛,必定遵办!”但是我口头虽答允了,由于不久就回了家,这图却没有画成。
学八大山人笔意
约五十岁前作
民国元年(壬子一九一二),我五十岁。二年(癸丑一九一三),我五十一岁。我自五出五归今后,期望终老家园,不再作远游之想。住的茹家冲新宅,经我比年安置,略有可观。我学取了崇德桥邻近一位老农的经历,凿竹成笕,引导山泉从后院进来,客到烧茶,不用往外挑水,很为便利。寄萍堂内的全部摆设,连我作画刻印的几案,都由我自出心裁,加工制成,大一半仍是我自己着手做的。我奔走了半辈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闲适的容身之所了。在五十一岁那年的九月,我把一点菲薄的积储,分给三个儿子,让他们自谋日子那时,长子良元年二十五岁,次子良黼年二十岁,三子良琨年十二岁。良琨年岁尚小,由春君留在身边,跟从咱们配偶度日。长次两子,虽仍住在一同,但各自分炊,独立门户。良元在外边做工,收入比较多些,糊口并不尴尬。良黼只靠打猎为生,天天愁穷。十月初一日得了病,初三日曳了一双破鞋,手里拿着火笼,还踱到我这边来,坐在柴灶前面,烤着松柴小火,向他母亲倾诉困境。其时我和春君,认为他是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,并不介意。不料才隔五天,到初八日死了,这真是意外的不幸。春君哭之甚恸,我也深悔不应急于分炊,致他忧虑而死。
石门二十四景之老屋听鹂
民国三年(甲寅一九一四),我五十二岁。雨水节前四天,我在寄萍堂周围,亲手种了三十多株梨树。苏东坡致程全父的信说:“太大则难活,小则白叟不能待。”我读了这篇文章,心想:我已五十二岁的人了,种这梨树,也怕等不到吃果子,人已没了。但我后来,还幸见它健壮,每只重达一斤,并且味甜如蜜,总算及吾之生,吃到自种的梨了。
夏四月,我的六弟纯楚死了,享年二十七岁。纯楚一贯在外边做工,当戊申年他二十一岁时,我曾为他画了幅小像。前年冬,他因病回家,病了一年多而死。父亲母亲,晚年丧子,非常悲伤,我也非常伤心,作了两首诗悼他。
纯楚身后没几天,正是端阳节,我派人送信到韶塘给胡沁园师,送信人仓促报答说:他白叟家故去已七天了。我听了,心里头登时像小刀子乱扎似的,说不出有多大苦楚。他白叟家不但是我的恩师,也能够说是我生平榜首至交,我今天略有成果,饮水思源,都是出于他白叟家的培养。一别千古,我怎能按捺得住满腔的悲思呢?我参酌旧稿,画了二十多幅画,都是他白叟家生前欣赏过的,我亲身着手裱好,装在亲身糊扎的纸箱内,在他灵前焚化。一起又作了七言绝诗十四首,又作了一篇祭文,一副挽联,联道:
衣钵信真传,三绝不愁至交少。
功名应无分,终身长笑折腰卑。
这副联语,虽然挽的是沁园师,真实是我的自况。
石门二十四景石门卧云图
1910年
34×45.5cm
纸本设色
辽宁省博物保藏
民国四年(乙卯一九一五),我五十三岁。五年(丙辰一九一六),我五十四岁。乙卯冬季,胡廉石把我前几年给他画的《石门二十四景图》送来,叫我题诗。我看黎薇荪已有诗题在前面,也技痒起来,每景补题了一诗。正在那时,忽得音讯,湘绮师故去了,享年八十五岁。这又是一个意外的影响!湘绮师在世时,负文坛重望,人多以拜门为荣。我虽列入他的门墙,却一直不肯以此为标榜。至好如郭葆生,起先也不知我是王门弟子,后来在北京,听湘绮师说起,才知道的。湘绮师身后,我专程去哭奠了一场。回想往日师门的恩遇,我至今铭感不忘。
那年,还有一桩败兴的事,谈起来也是很可气的。我作诗,向来是不求藻饰,自主性灵,特别对立摹仿别人,学这学那,卖弄风骚。但这十年来,喜读宋人的诗,爱他们轻朗闲淡,和我的性格附近,有时偶用他们的风格,随意哼上几句。只因不是去摹仿,就没有去作全首的诗,所哼的不过是断句残联。日子多了,积得有三百多句,不意在秋天,被人偷了去。我有诗道:
料汝他年夸好句,老夫已死对错无。
作诗原是雅事,到了狙击掠美的境地,也就难免雅得太俗了。
齐白石(1864年1月1日-1957年9月16日),本籍安徽宿州砀山,生于湖南长沙府湘潭(今湖南湘潭)。原名纯芝,字渭青,号兰亭。后改名璜,字濒生,号白石、白石山翁、老萍、饿叟、借山吟馆主者、寄萍堂上白叟、三百石印财主。
本文节选自《齐白石自述:画出苦味道》(齐白石著,天津人民出书社出书,2015年9月),版权归原作者全部,仅供学习和沟通;020艺术调查编辑整理,转发需标示出处。